第二日清晨,旭日初升,晨雾尚未散去,府衙内已是一片忙碌。
李溥早早坐在堂上,看着顾恒接过署理佐判的任命文书,面上恭谨受命,不卑不亢。
堂下数十庄丁排成一列,顾恒略一欠身,声音低沉道:“下官才疏学浅,承蒙大人抬爱,必不敢懈怠。此番带来庄丁数十,恳请大人裁夺。”
李溥神情淡淡,只轻点下头,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才道:“可留十余人衙内听用,其余先行回庄,整备物资。衙中规矩森严,望你看牢了人,莫坏了府衙清名。”
“下官明白。”顾恒垂首应声,面上恭顺,眸底却暗暗闪过一抹思绪。
李溥眉头微蹙,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游移。
他压低声音,对姜洛璃道:“顾恒底子虽被你挑得干净,可这人能忍能藏,心思极深。如今他留下一批庄丁,恐怕不只是听命衙里差遣,八成还要替他探看动静。”
他说着,眼神掠向那些庄丁,目光冷淡,似在衡量该拿哪几人先开刀。
姜洛璃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眼底狡黠流转,柔声道:“他能翻出什么风浪?留在府衙里,就是进了咱们的笼子。大人是一府之主,手握刑杖人丁、文书印信,要收拾几个庄丁,不过一句话的事。只要大人从旁敲打几下,再挑几个胆小怕死的,给点甜头、吓上一吓,他们自然得乖乖听用。到时候,想叫他们做什么,还是叫他们反过来咬回去,全凭大人一句话定夺。”
她声音轻软,落在李溥耳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溥静静看着她,眼底幽深,半晌才低声道:“你向来鬼点子多,此事就交给你来办,为夫放心。”
姜洛璃淡淡回了句:“府衙人事任免,小女子不便参与,还望大人亲自定夺。”语气带着疏离。
李溥微微眯眼:“你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又在闹什么脾气?叫夫君!”
姜洛璃挑眉,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淡淡道:“昨夜大人说去拿药,结果一去不回,留我空等了一夜,有这种做夫君的吗?”
李溥老脸微红,低声咳了声:“为夫昨夜临时出了急事要处理……今晚补偿你。”
姜洛璃看破不说破,只冷声道:“大人公务繁忙,自要保重身体。最近都别碰我。”话音落下,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后院。
昨夜被放了鸽子,今早又被叫来做事,她已经很给面子了。她姜洛璃,也是有脾气的人。
底下的庄丁们似是有人看出了堂上两人不对劲,纷纷低头不语,拉扯着身旁的人,小声嘀咕几句。
唯有一少年模样的男子,皮肤黝黑,眼底带着同龄人少有的成熟与燥热。
他直愣愣地盯着姜洛璃离开的背影,不管旁人如何拽他衣袖,仍旧像头呆滞又饥饿的野狗般死死盯着。
幸好他个头矮,又缩在第二排,没被李溥注意。
李溥清了清嗓子,从堂下挑出十来个看着老实本分的,又加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作为衙门以后用差的班底。
老牙吏领着新差役们去值房更衣,那少年也混在其中,换上了一身皂袍,衣服有些肥大,袖口几乎遮住半只手。
一群新任衙役刚换上公服,不思公事、不谈前程,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姜洛璃,仿佛他们来此都是为了这位府中宠妾。
“啧,她那腰细得跟柳条似的,要是搂在怀里,手一合就能握住,那得多软和啊……娘的,我真想看她在床上哭,听说这种仙女似的娘们儿,越哭越销魂……”
“哈哈哈哈!你小子就做梦吧!我倒想趴她裙底下,亲自尝尝她是什么味儿……要真能摸一把她的大腿,我半条命都赔得起!”
“她眼睛水灵灵的,看谁都冷冰冰,我要真能把她按住,看她又羞又怕地叫唤……我他妈死也甘心!咱们这穷地方,这么个狐媚娘儿能落进衙里,算她祖宗保佑!”
“你说那只狗……天天让她摸得那叫一个亲热,我真想给它剁了,自己钻进去……哈哈,她要真摸我脑袋,我做梦都能笑醒!”
老牙吏看见队伍里混着一个瘦小少年,眉头一皱,问:“你是干甚的?知州大人点了你?”
少年眼神闪烁,点了点头。有人在旁哄笑:“二狗子,大人哪有挑你?你是自己钻进来的吧!”
又有人笑道:“二狗子,你毛还没长齐,再过几年再来吧。这又不是徐家庄,当年要不是你娘死皮赖脸跪了三天三夜,谁肯留你!”
有人劝道:“绥宁衙役可不是好当的,改日犬戎再攻进来,就先摘了你的脑袋,回去吧!”
老牙吏脸色一沉:“叫什么名字?”
少年硬声道:“王二喜!”
老牙吏低头看手中册子,冷笑:“果然没你的名头。回去吧,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王二喜涨红了脸,急道:“我力气可大了!”说着还撸起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
老牙吏不耐烦:“你说甚都没用,大人没点你,你就不能留下!把他拖出去!”
立刻有两三个机灵差役上前,扯住他胳膊。少年拼命挣扎,大喊:“我不走!”他猛地一扯,挣脱开,冲向堂上。
老牙吏大惊,喝道:“拦住他!”众役一哄而上。
此时李溥正与顾恒谈及要紧公事,忽见一少年狼狈冲到堂下跪地,衣服大得在他身上如沐猴而冠,极是滑稽。
那少年猛磕三个响头,喊道:“大人!小的求您收留!不怕吃苦,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李溥面色顿时沉如水,冷声喝道:“大堂之上喧哗乱序,成何体统!”
众衙役见状,连忙跪倒高呼:“大人恕罪!”
顾恒低声道:“快将人拖下去。”
李溥瞥了他一眼。
顾恒忙恭敬道:“下官僭越,请大人示下。”
李溥森然道:“来人,将此子乱棍打出,乱闹公堂者自领五仗!”
“遵命!”众役连声答应,吓得面色煞白。
三人扑上去拉王二喜,却被他猛地甩开,他又扑通磕头:“大人!我爹为国捐躯,兄长残废,娘亲重病缠身,望大人怜悯!”
李溥一愣,抚须道:“忠义门第?家中生活可还过得去?”
王二喜哭道:“兄长与娘日日要用药,下地困难,家中穷得揭不开锅。”
李溥心里冷哼:这些军户小卒死活向来没人理会。
但堂上众役看着,他正要收拢人心,于是缓声道:“本府自会照拂,尔等若家中也有此困苦,俱报上来,本官一并料理!”
顾恒拱手道:“大人仁德!”
众役也呼:“大人仁德!”
李溥看王二喜:“家中还有何人?”
王二喜道:“没了。”
李溥点头:“回去吧,所有所需本官派人送到你家。”
王二喜脸色变了,暗道不好,忙支支吾吾:“大人……小的……方才胡说,我娘虽有病……但还能下地……小的只是一心想跟随大人……”
李溥面色一寒:“欺瞒本官,该当何罪?”
王二喜连连磕头:“小的该死!小的只是一片赤心……大人天恩浩荡,绥宁青天一片,除却徐惟敬这恶贼……大人是唯一明公……”
李溥闻言神色缓和,暗觉舒畅,淡淡一笑:“罢了,本官看你孺子可教。便留下,从杂役做起,洒扫奔走之事先练熟。若敢再生乱,杖责不饶!”
王二喜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谢大人恩典!”
李溥心情大好,立刻对顾恒道:“随本官来书房。”又冷声对老牙吏道:“把这帮人带到堂上演练排衙,务必明日人人熟练!再有差错,加倍责罚!”
众役颤声应:“遵命!”
李溥带着顾恒走进内院,路过时正见绮儿迎面,忙行礼福身。李溥不等她开口,便问:“璃儿在何处?”
绮儿回道:“姨娘出门遛狗了。”
李溥闻言,心情顿时晴朗不少——出去遛狗,总比摔碗掀桌强。他点了点头:“你去忙吧。”随即准备与顾恒一同往书房去。
刚走几步,他忽而一顿,叫住绮儿:“中午膳桌上添几样补身子的菜,鹿筋、虎鞭、海参、鸽蛋、羊腰子都来点。”
绮儿愣了一下,答应着退下。
李溥则一边迈步一边在心中打起小算盘:今晚怕是要通宵奋战,得先补补。
磕药?
哼,本官春秋鼎盛,何须那等下作物,丢人!
今晚必须直入正题,不能再叫她光动嘴……
正想着,差点撞上房门,多亏顾恒一声提醒,才回神过来。他干咳一声掩饰尴尬,携顾恒入书房,两人一直商议至正午,直至绮儿前来唤膳。
李溥起身带顾恒往东暖斋而去,仍如昨夜一样各自落座。
他吩咐传膳后,绮儿刚想说话,便被他一抬手打断,满脸不自在地道:“把那几样补菜都放我面前,再夹一些放我碗里,别再喂狗了。”
顾恒闻言侧头装聋,全当没听见。李溥自觉安排妥帖,这才心安理得地坐下等人。
等左等右不见姜洛璃来,李溥皱眉,转头问:“璃儿怎还不来?叫了她没有?”
绮儿小心答道:“姨娘说她在节食,让大人自个儿吃。”
李溥脸色瞬间黑下来:“你怎不早说?”
绮儿委屈道:“奴本想说,可老爷一直叫奴夹菜盛汤……我以为老爷已知道。”
李溥冷哼一声:“天天节食,她是想成仙不成?去,把她唤来——等等,她人在哪?”
绮儿连忙道:“方才在花厅。”
李溥站起身正要动身,忽又回头:“本官亲自去。”
顾恒忙道:“下官陪同。”
李溥瞥他一眼,点头:“也好。”
绮儿急忙走在前头,又唤了个小婢去花厅探路。
三人抵达花厅,只见姜洛璃正坐在廊下,懒洋洋逗着阿黄。
杏儿随侍一旁,李溥板着脸道:“璃儿,怎得又节食?莫饿坏了身子,随为夫去用膳。”
姜洛璃头也不回,语气阴阳怪气:“民女哪敢与大人同桌?还请大人叫我张姜氏。”
李溥面色僵了僵,干笑道:“你说这都什么话?坐本官边上。”
姜洛璃慢条斯理地撸着狗毛:“不了。民女觉得,还是阿黄更有情义。”
李溥听得尴尬,靠过去压低声音哄道:“璃儿,为夫昨晚鲁莽,特来道歉,咱们去吃饭,好不好?”说着欲拉她的手。
哪知她一手反甩,冷冷道:“大人知道错了?那便该罚。”
李溥苦笑:“好好好,你说,如何罚?”
姜洛璃眼神里闪着一抹促狭,压低嗓音却一本正经:“爹爹得编新词,今晚好唱。”
李溥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青:“换一个成不?”
姜洛璃憋笑:“也成——要不让晴儿和菱儿拖你去绣楼住一晚?大人自选。”
李溥被气得拂袖而起:“简直混账!恃宠而骄!”
姜洛璃悠悠道:“随大人怎么说。大人不选,那便唱词吧。民女今晚还打算帮大人回忆一下‘乡野情趣’。”
李溥只觉汗毛倒竖,这女人虽说姿色堪绝,确实让人销魂蚀骨,可也太要命了!不仅是肉体……还有精神。
一旁的绮儿隐约听到了几人的对话,眼神一闪,若有所思。原来老爷深夜唱戏的癖好,是因为姜姨娘?是惹她生气后的赔罪?
她记得老爷第一次在衙中开嗓,好像正是姨娘刚到那日,夫人收义女的日子,若是日后夫人知道了,不知该作何感想。
李溥走出几步,随口吩咐:“端些菜到书房去,本官和顾佐判在那儿用膳。”
话音落地,却无人应声。他微皱眉,回头一看——绮儿正呆呆地站在姜洛璃身边,目光飘远,似乎还停留在那‘深夜唱戏’四字里头。
李溥一阵胸口郁结,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低声一叹:“罢了……继续节食吧。”
顾恒站在一旁,眼神里却带了点莫名的无辜和疲惫:两次留饭,两次没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