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挨到午时,便懒得再挪了,孤零零悬在天心。
灼烫的光线泼在北坡的乱石上,将整片石砾被烤得滋滋作响,仿佛真要冒出油来。
余幸半眯着眼,脚下的野蒿草又干又脆,一踩就断,发出“咔嚓”的轻响。
四周静得有些反常,那平日里噪得人心烦的蝉鸣也似被热气毒哑了,半点声息皆无。天地间只剩下他胸腔里“怦怦”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这方药圃早就荒了,只有些半死不活的药根子在石缝间苟延残喘。
这里没有守卫,也不需要守卫。
在被孙伯高压笼罩的药园里,除了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蝼蚁,谁又会在此时往早就被遗忘的荒地里钻?
绕过几株虬枝盘错的枯槐,树下的浓荫忽地一动,陈望的身影便从中悄然显现。
他闲适地倚着树干,神色温煦,像是早已在此等候。见余幸走到跟前,他笑意不减,只是默然抬指,朝着脚边轻轻一点。
那里一块覆满湿绿苔藓的断碑已被挪开,露出下方黑黝黝的洞窟。
白惨惨的烈日下,那洞口宛如一张择人而噬的兽口,无声地喷吐着森然寒气。
一股阴湿的凉意陡然缠上余幸的脚踝,激得他小腿肚起了一层白毛汗。
余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本能泛起的警惕与不安。他半步不停,仅是微一侧肩,便毅然扎了进去。
脚底下是虚浮的泥地,一用力就陷下去半个脚掌。
稠密的黑暗里,几股味道混作一团,不由分说就灌满了他的口鼻:有烂木头与旧铁器的沉腐、有人群拥挤捂出来的汗酸……可偏生在这股浊流中间,还夹杂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
那气味像是先把沤烂的甜根踩出汁水,再将其深深碾进污浊的泥里,溅出的汁水满是甜腻与腐烂,顺着鼻腔直冲肺腑,搅得人心头发燥,口舌生干。
余幸屏住呼吸,等双眼终于咂摸出暗处的轮廓时,瞳孔却猛地一缩——一个个攒动的人头,一具具紧挨着的肉身这狭窄局促的地窖里竟黑压压挤了二十余人,如同被堵在洞里的鼠群,把这巴掌大的地方填了个严严实实。
然而令他心惊的却非是人数的多寡,而是放眼望去,居然没有一张生面孔。
除了那位管事孙伯,这药园里的苦哈哈们是全在此处,一个都没落下。
素来埋头田垄的老黑,一向唯唯诺诺的赵四……甚至连昨日才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张奇和李欢也在。
这两人的脸上淤青未退,眼下却并肩缩在一起,活像对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显然,陈望那场“仗义疏财”的戏码并没有唱给瞎子看。
这人心,到底是被他用灵石给烫热了。
紧跟着,一股荒谬的寒意自余幸心底升起。
这算什么“志同道合”?
分明是一群在水里泡烂了身子的人。别说递过来的是根稻草,纵然是烧红的铁钎,他们也会闭着眼,用脸去接。
“余师弟,且过来。”
陈望的声音穿过浑浊的空气传来。
他大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张晦明不定的脸,和一只遥遥相招的手。
脸上那抹招牌式的温和笑意依旧挂着,可在这满窖的绝望与麻木映衬下,那笑意薄得就像层刚糊上去的纸,苍白而生硬。
余幸迈步向前。
面前紧密的人墙无声地向两侧蠕动,分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
越往里走,挤挨躯体的温度便越是清晰。
汗臭、惊惧与霉腐聚在一起,几欲让人窒息。
而那股甜腥的血气也愈发浓烈,粘稠得仿佛化不开的蜜油,沉沉糊在肺叶上。
甜得发齁,腥得作呕。
等他终于行到陈望身侧,那恶香的源头便再无遮掩地摆在了眼前。
地窖正中,赫然立着一株半人高的妖异活物。
它通体是剥皮血肉般的赤红,无枝无叶,唯有七八根儿臂粗细的主茎纠缠盘绕,泛着诡异的蜡质光泽。
半透明的肉膜下,隐约可见一条条青紫色的筋络正在疯狂鼓胀、抽搐。
而在这些狂乱肉筋的顶端,众星捧月般托着一枚紧闭的花苞。
那苞体真就和初生婴孩的脑袋一般大小闭合的瓣膜上布满纤细的血络,正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韵律缓缓收缩、舒张。
每颤一下,都似一颗真实的心脏在泵动。随着它的翕张,瓣叶缝隙间便会喷吐出一圈妖冶的血晕,在这幽闭的四壁中无声扩散。
嗡——!
脑宫深处好似被利剑狠狠贯穿,瞬间的晕眩让余幸几乎站立不住。
眼前的血色花苞骤然扭曲,与记忆深处那座囚笼重重叠合:铁锈混着经年血垢的腥臭;是赤裸背脊紧贴铁栏的冰冷;指甲在石板上拖行的尖响。
这花……
这该死的花……
时光倒转,他再度被抛回暗无天日的过去。
那时他刚被掳入魔窟,只是栅栏后待宰的“两脚羊”,整日浸在能将足以蚀烂脏腑的血气里,耳边唯有血泡无休止的“咕嘟”闷响。
一只干枯如柴的大手探入栏杆,随手拎起一名与他当年一般大的稚童。那魔修手起刀落,利索得像在宰杀一只待客的鸡鸭,根本没有丝毫迟疑。
喉管破裂的声音先于任何惨叫。
来不及挣扎,一腔温热的血雾倏忽喷涌而出,哗啦啦浇向妖花根部。
待血液流干,那具小小的身体便成了被随手丢弃的破麻袋,软塌塌地滑落,堆在了地上一旁的黑袍人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蘸着未干的血,在手中簿子上淡淡一勾。
“血气驳杂,下品。下一个。”
那种将鲜活生命视作薪柴的漠然,比任何狰狞的厉鬼都要来得惊悚。
余幸猛地回神,背上不知何时已起了一层冰冷的油汗。
他垂眸敛目,遮住了瞳孔深处几欲迸裂的血色。可藏在袖中的五指却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肉,借着钻心的痛楚让自己保持清醒。
“噬魂妖花……”
他将这个名字在齿尖嚼碎。
以精血养其身,以生魂铸其果。
花开之时,便是人亡之日。
“我们的希望,就在这儿了。”
陈望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
他缓步走向那株妖花,伸手贴上那条不断搏动的赤红茎干,神情痴迷而虔诚,如同是在供奉一尊饱受世人误解的圣胎。
“此物名唤『血菩提』。”他转过身,语气清晰而笃定,在地窖中回荡,
“乃是上古遗存的灵种。虽说需以精血浇灌,难免有些伤身损气,但这正合大道守恒之理。只要待花开果熟,便能结出洗髓伐毛、脱胎换骨的无上机缘。”
人群中泛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这……这看着好生邪性……倒像是魔门的东西……”有人缩了缩脖子,低声嗫嚅道。
“宝物自晦,灵物多妖。”
陈望并未动怒,目光中反而多了几分痛心,一一扫过在场众人:“越是逆天改命的灵物,外表便越是惊世骇俗。若它生得宝相庄严、祥瑞万千,又岂会轮到你我手中?这个道理,诸位难道还想不明白么?”
“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打鼓。说实话,我也怕,这世上谁不怕死?”
他话音一顿,声线骤然转冷,字字如刀:
“可你们告诉我,怕,就能不死了吗?睁眼看看外头什么光景!宗门小比在即,孙老鬼恨不得把咱们骨髓里的油都榨出来。咱们是谁?不过是烂泥潭里的蛆虫,是别人炼丹炉里烧剩的药渣!”
“是,这东西扎手,邪性!可不攥紧它,咱们就只能在这滩烂泥里越陷越深,直到烂得连个声响都没有!这是我们这群注定要烂在阴沟里的人,唯一能抓住的登天梯。”
陈望的声音渐渐低沉,变得粘稠而幽邃,像是一只钩子,钩出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妄念:“大家平摊下来,不过是每人损耗几日气血,调养些时日便能恢复。可若是成了……”
他适时收声,只留下一片灼热的寂静。
地窖里针落可闻。可这死寂仅仅维持了三息,便被一阵阵粗重滚烫的喘息给彻底撕碎。
张奇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抚上自己还高高肿起的嘴角。
这点皮肉的疼痛虽然真切,却远不及心底那股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的燥热。
他跟李欢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读到了同一个字——赌!
这笔账再清楚不过。
要么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的泥,要么押上这几两血,去搏一个能将别人踩进泥里的机会。
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船,便只能向着尽头一路沉到底。
在满室狂热的喘息声中,唯有余幸注意到陈望的目光。
那眼神缓缓掠过每一张被欲望扭曲的脸。
四目相对的刹那,余幸没有躲闪,恰好撞见对方眼底一抹还未来得及掩饰的讥诮,如同看着牲畜自己走向屠宰场的嘲弄。
余幸的心全然坠下。
一枚。
就一枚。
他在魔门见过这邪物,比谁都清楚,就算这种噬魂妖花耗尽满窖人的气血,最终结出的果子也只有一枚。
什么雨露均沾,什么共谋仙途。
全是狗屁。
陈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什么“同进同退”。
他分明是将这地窖当作独属自己的丹炉,而满窖称兄道弟的同门,不过是他投进去用来催熟大药的人牲。
好狠的算计,好毒的“仙途”。
“午时已到。”
陈望忽地抬头,眯眼望向那束自洞口垂落的惨白光柱。
“此时阳气最盛,正是祭血的吉时。”
说罢,他反手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刃,刃长不足一掌,寒光流转,冷气逼人。
陈望没有自己动手,而是倒转刀柄,稳稳地将刀递至余幸面前:
“余师弟,你是新来的。既入了咱们的会,按规矩,总得出一份力。”
他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可眼里却已寻不见半分暖意。
冰凉的刀柄被硬塞进余幸的手里,那股寒意一下子跟着窜入掌心,直透骨髓。
“刀见了你的血,再沾上我的,最后融了所有人的……血混在一起,心,才能齐。”
“这浑水既然趟了,就没人能干干净净地上岸。”
霎时间,地窖内的空气凝固了。
二十多道目光齐刷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铁索一般钉死了余幸的退路。
余幸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崩出一个“不”字,这群早已红了眼的赌徒会立刻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接着,欢天喜地地用他身上的热血,去浇灌那株名为“希望”的……催命符。
他颤巍巍地捏着那柄小刀,连带着刀刀尖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光。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哆嗦,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嗬嗬”声。
“我……我来……”
那模样,活脱脱就是只被吓破了胆的鹌鹑。
众目睽睽之下,余幸挪着步子,一步三摇地凑到那妖花跟前。
就在他踏入妖花三尺之内时——异变陡生!
那枚原本还在规律搏动的婴首花苞猛然一滞,旋即疯狂鼓噪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响声愈发急促,透过空气与地面传来,震得众人胸口发麻,气血翻涌。
仿佛那里面关着的不是花蕊,而是一头急不可耐要破笼而出的恶兽。
而这突如其来的狂乱中,余幸脸上写满恐惧,唯有低垂的眼帘掩去了其中瞬间凝结的寒冰。
他手腕蓦地一翻,用那柄银刃在自己掌心轻轻一抹。
细长的血痕浮现,紧跟着一滴血珠自伤口缓缓沁出。
但这血与旁人的截然不同。
殷红的表象之下,竟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金芒。那道从自洞口垂落的日光好似被无形之力牵引,从光柱中丝丝缕缕地融入这滴血珠之中!
这血已非是凡血。
而是他以身为炉,引天地阳气为薪,最终淬炼出的一滴至阳精粹!
“嗒。”
血珠坠地。
那株妖花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通体剧烈痉挛,七八根肉筋拼命抽搐,几乎拧成一团畸形的肉疙瘩!
下一瞬,无数细密坚韧的根须破土而出。
它们不顾一切地纠缠、绞杀,只为争抢那一点浸染血液的泥土,以至于连地皮都给舔噬殆尽,露出底下的泥层。
如此狰狞凶戾的吃相,哪还有半点灵根仙植的出尘气?明明就是一头披着花皮的饿鬼。
赵四本就胆小,眼见一截还在抽搐打挺的根须窜至脚边,吓得他“嗷”地一声怪叫。
脚底一软,整个人烂泥一般向后瘫倒,连带着将身后两个本就哆嗦的同门撞成了滚地葫芦。
“妖……这是妖物啊!是要吃人的!”
恐惧是会传染的瘟疫,将地窖内原本燥热的空气霎时冷却。好几人面色煞白,牙关打颤,本能地想要撞开那扇唯一的生门,逃离这处死地。
眼看人心将散,一直背对着众人的陈望突然回首。他的瞳仁里不仅没有半点安抚,反而充斥着令人心惊的亢奋与癫狂:
“怕什么!都看清楚!”
他伸手直指震颤的花苞,唾沫横飞,嘶声吼道:“重病需下猛药!它越是凶厉,那药力才越是霸道!”
“你们见过哪株温吞吞的灵草能让人一步登天?这是机缘!是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换来的血淋淋的机缘!”
这一声暴喝好似惊雷炸响,生生劈散了众人的退意,也劈碎了他们仅存的理智。
是啊,既求登天,谁还计较脚下的梯子是金是骨?即便它真是噬人的恶鬼,若真能把自己驮上云端,那便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欲念最终压垮了惊惧,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那颤动不休的顶端苞蕊。
也就在这信念更迭的时候,只听“嗤”的一声裂响,刚才还紧闭的花苞竟硬生生撕开一道缝隙!
“轰!”
妖异的红芒浓郁似血,与那阵甜腻的异香一同爆散开来。这一刻,狭小的地窖被映照得宛如修罗血海,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
“这……”
短暂的安静后,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压抑却难掩狂热的低呼:
“开了!真的开了!”
“我的天……这一滴血下去,比咱们昨天十个人喂的都管用!”
血色的红光仿若新剥下来的人皮,紧紧覆在每一张面孔上。
弟子们的脸被映得半人半鬼,先前的畏缩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的贪婪。
他们紧紧盯着那裂开的花苞,就像凝视一具不着寸缕的玉体,一座堆积如山的灵矿,眼里满是占有的欲望。
连陈望也怔在了原地。
那张常年带笑的面皮骤然僵硬,随即被一种扭曲的狂喜所取代。
他死死盯住余幸掌心的伤口,眼中的光芒炽热得骇人。
天助我也!
陈望的心脏狂跳。他先前还为此发愁血气驳杂,怕是赶不上小比的期限。万万没想到,老天竟然把这般绝品的“活药引”直接送到了他手中!
“好!妙极!当真是妙极!”
他激动得嗓音都变了调。随即一步抢上前,双手死死钳住余幸“摇摇欲坠”的肩膀:
“余师弟果然气运滔天,与此宝缘法深厚!看来这内门仙途,合该有你一份了!”
“师、师兄……我头好晕……”
余幸暗催“敛息决”,将方才故意外泄的一缕气息完全敛去。他捂着伤口踉跄后退,装出一副精气耗尽的虚脱模样,任由陈望将他扶住。
然而,没人看见。
也没人能看见。
就在那红光炸裂,众人都被贪欲蒙蔽了心智的刹那,一缕“混元真气”,已顺着暴起的根须逆流而上,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妖花最深处。
所有人都以为他的血是催熟这妖花的无上灵药。
却无人知晓。
这血中还暗藏了一味“佐料”。
陈望对此浑然未觉,他的神魂早已被那绽裂的花苞勾了去。
里头一枚龙眼大小的果实已初具雏形,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筑基机缘,是他在梦中都不敢轻易奢望的仙途大道!
快了……
就快了……
只差最后一口气。
“还不够……”
陈望喃喃自语。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炽热的视线从果实上拔了出来。随后缓缓转过头,脸上狂喜褪尽,只余一片冷静的清醒。
一滴上品精血,胜过百次下品浊料。
引子既已备好,剩下的柴薪也该全部填进去了。
双眼落回到张奇、李欢,以及那些满面潮红的同门身上时,他忽然笑了。
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的愉悦。
这些人血气饱满,魂魄充盈,正够烧旺这最后一炉火。
可余幸这尊活药引绝不可再轻易损耗,必须将最精纯的元气留到最后,为道果“点睛”。
陈望眼神微动,幽深难测地扫过其余弟子。
既然都信奉这共同的“仙缘”,既然这果实是所有人的“希望”……
那么,由那些注定无缘大道的人先行一步,为这仙缘铺路搭桥,不正是最合理也最光荣的归宿?
在此地物尽其用,也算全了他们的道心。
只是在他没有留意的身旁,另一双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余幸连陈望的表情都无需观瞧,只凭鼻息便能嗅到,那股熟悉的腥气又正从记忆的血池中升腾而起。
那是屠夫开宰前打量牲口的味道,是饿鬼开宴前品评菜色的吐息。
他比谁都清楚。
希望的假面已被撕下,骗局走到了终点。
图穷匕见。
这场盛宴,马上要开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