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色沉得不见一点月光,厚浊的云层连星子都闷死在了里头。

平日里聒噪的虫鸣今夜也噤了声,只偶尔传来几声残喘,像是快要断了气……

唯有远处巡夜弟子手中那盏灯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晃着一豆微光,倦怠如迷途的孤萤,做着徒劳的游荡。

余幸的木屋独处一隅,在这片光与声的弃绝之地中更显得僻静。

他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双目轻阖,呼吸绵长,宛若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与屋角的阴影完全混作一处。

然而在他识海深处,神识之力却早已悄无声息地张开,变作一张无形无质的蛛网,将木屋周遭十丈方圆的一切笼罩得通透。

草尖承露的垂坠,枯枝断裂的颤响,乃至一只夜蛾振动翅膀时扰动的微末气流,皆在这张网上映出明晰的形状。

就在这个时候,蛛网边缘的丝线突地被轻轻拨动。

一阵极难察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不是夜半起身的踉跄,而是一道影子,一道刻意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的影子。

他每一步都踩在湿软泥土上,轻巧得如同猫行絮上。

来人借着夜雾的掩护,沿着田垄的阴影不快不慢地笔直走来。

选择的路径皆是巡夜的盲区,那份地形的熟稔与时机的拿捏,绝非是寻常弟子所能办到的。

余幸面上不动声色,胸中却已然雪亮。

心念电转之间,体内奔流圆转的真气骤然溃散,如云散水流,了无痕迹。

刚才还凝练如一的气息此时如春雪消融,迅速衰颓萎靡,不过眨眼便已退回至引气四层的境界。

他缓缓睁眼,那双清明深邃的眸子也随之黯淡,替换成底层弟子应有的疲惫与警惕,就连本来挺直的脊背也微不可察地垮塌了下去。

前后不过一息。

屋内那个与黑暗同化的幽灵消隐了。

一个在泥潭中挣扎求活的外门弟子余幸,“醒”了过来。

“笃,笃笃。”

叩门声很轻,节奏却异常沉稳。

一声之后是不疾不徐的两下,疏密有致,自有一股矜持的克制。

门外的人仿佛笃定了屋里的人还未睡熟。

余幸眼中的警惕恰到好处地转为疑惑。

他并没有立即应答,而是过了两息才拖着鼻音瓮声瓮气地问道:“谁啊?”

“是我,陈望。”

门外传来嗓音温和如常,却压得极低,仿佛怕被这浓稠的夜色偷听了去:“深夜到访,多有叨扰。只是有几句体己话,想与师弟单独说一说。”

“陈、陈师兄?”

听到这个名字,余幸的语气里顿时溢满了惊诧与慌乱,屋内随即传来匆忙下榻的响动,衣物摩擦的窸窣在静夜中显得分外急促。

当桌上那盏只剩浅浅一层残油的旧灯被点亮时,昏黄的光晕将他脸上那副卑微之人忽蒙恩遇的受宠若惊映照得一清二楚。

“吱呀——”

木门被缓缓拉开。

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先是轻触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靴,继而漫过洗得发白的袍角,最后才敢于照亮陈望那张在晦明之间温润含笑的面庞。

他仿佛由浓夜雕琢而成,静默地融入黑暗的底色,直至门扉洞开,光涌入怀,这才将他从虚无中从容地剥离出来。

余幸垂手立在门边,看似局促,眼角的余光却已将来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

引气八层,气息凝练,是药园中修为最高之人,修为远胜其他弟子。

但那温和的灵气之下,藏着一丝如腐叶般的阴冷。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微曲,并非松弛之态。

最重要的是,没有杀意。

看来今夜他不是来杀人的。

“深夜前来,但愿不曾惊扰师弟清修。”他含笑拱手,言辞自若,不似深夜秘访,倒像是白日里一次寻常的拜会。

“师兄言重了!快请进,快请进!”余幸忙不迭侧身相让,脸上堆满诚惶诚恐,姿态做得十足。

屋内陈设简陋,一眼便可望尽,仅一桌一榻一椅而已。

陈望没有落座的意思,只是负手而立。

那温和的眸光在屋内轻扫而过,最终定在余幸身上,笑容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今日之事,师弟想必都看在眼里了。”

他开门见山,毫不迂回,话音落下,却如一块冷冰掉入幽潭。

余幸点了点头,琢磨了半晌,才低声道:“孙管事行事……是不留情面了些。但细细想来,兴许也是按着规矩来办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谨慎周全,言语中虽有几分不忿,但更多的是怯懦。

陈望闻言,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像是没瞧见屋里唯一的椅子,而是径直走到桌边,自顾自地提起那把粗陶茶壶,给自己斟了杯早已凉透的粗茶。

然后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啪。”

空杯在木桌上磕出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规矩?”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笑意都已消失殆尽,“余师弟,你当真以为,他那句『充公』是为了维护药园的规矩?”

余幸垂下眼睑,默然不语,只将耳朵竖了起来。

油灯的火苗在陈望眼中明灭不定,映出两点幽冷的寒光。

“他守的根本不是规矩,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在这药园里,他孙伯就是规矩!”陈望的声调陡然扬起半分,又被他生生压回喉咙深处。

“但凡品相稍佳年份略足的灵植,哪一株能真正落到我们手里?还不是都被他用各种由头充公、收缴,最后去了哪里,你我心知肚明。”陈望的眼神变得锐利,“我们这些人日夜躬身,侍弄灵田,换来的不过是寥寥几块灵石、几点贡献。可他只需动动嘴皮,就能将我等血汗心安理得地纳入私囊。”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钩,锁住余幸低垂的眼睑:“余师弟,你说——”

“这,公道么?”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字浸着寒意。

余幸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可是在这间昏暗的斗室里,这片沉默要比任何呐喊都更加震耳欲聋。

见眼前之人并不回话,陈望便再度开口,嗓音低沉如古庙久未鸣响的暮鼓,一声声沉沉地撞在人心上。

“你可知,今日那张、李二人为何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没等余幸回答,他就自己揭开了谜底。

“因为外门小比。”

他凝视着余幸,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

“十日之后,这里的所有人,要么在擂台上断人筋骨,杀出一条生路,挣一个名额;要么就像这田间野草,被宗门随手拔弃,抛下山门,烂死在无人知晓的阴沟里。”

“一颗回气丹,在台上就是多喘一口气,多活一息的本钱!”

言至此处,他话锋猛然一转,讥诮之意刺骨锥心:“若只守着那点微薄月例,按部就班,我们凭什么去和那些有人撑腰的师兄师姐争?又拿什么去同那些将丹药当饭吃的师弟师妹斗?”

陈望一步步逼近,身影在昏黄油灯下扭曲拉长,如同一片沉重的阴翳将余幸完全笼入。

他俯身贴近,用近乎耳语的音量说出了最石破天惊的话:“规矩,从来都是给死人和活死人定的!”

“我们这般无根无基的蝼蚁,若还一味地守着那套狗屁规矩,下场唯有两种——”他顿了顿,其中的嘲讽与怨毒几近要滴淌出来,“要么在这外门庸碌至死,化作一抔黄土;要么成为那些天之骄子登仙的垫脚石,被踩成一滩烂泥!”

“他们的通天仙路,就是用你我的白骨一寸一寸垒起来的!”

“余师弟,你甘心吗?!”

陈望倏忽侧首,目光如锥,声音陡然拔高,似夜枭裂帛,字字啼血。

“甘心引气熬骨,苦修一世,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终被碾作尘泥?”

“甘心被视若猪狗,连你最后活命的口粮都要被抢走,却不容你发出一声哀鸣?”

“甘心在这最后十日里,眼睁睁看着生机流逝,束手待毙?”

三声诘问,如三道惊雷,接连劈落在余幸耳中、心中。

第一问落下时,他的呼吸便是一窒;第二问逼来时,他的肩头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待到最后一句时,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嘴唇哆嗦,似被滔天的屈辱与愤怒扼住咽喉,半个字也吐不出。

在那双惯常疲惫的眼底里,惊骇、恐惧与一丝被点燃的火焰交织翻涌。

他大口喘息着,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彻底落入渔夫织造的网中。

“所以,我们必须自救。”

陈望脸上激愤的潮红尚未褪尽,声音却已先一步冷了下去。

像是燃得正旺的薪柴被突然抽离,只余下灼热的炉灶与蒸腾的白气。

他的语调沉静,不再是风暴,而是风暴过后深不可测的海。

水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规矩既已腐朽,”他逐字吐出,“那便由我等亲自拼出一条活路!”

这句话宛若一记无形重锤,轰然撞在余幸的胸口。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仰,似被那话中决绝的气势烫到。

呼吸变得粗重,眼中那簇不甘的火焰竟在这一刻迸发出灼目的光。

望着对方眼中被自己亲手点燃的野火,他知道,时机已然成熟。

于是他的脸上又浮现温和的神情,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余幸的肩膀上:“余师弟,我知道你。”

他的语调变得意味深长,言语间充满了磁性,宛如一位兄长正向至亲之人吐露最恳切的肺腑之言:“平日里,你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争抢,看似纯良可欺……但我明白,那不过是你的伪装。”

闻听此话,余幸心头一紧,如被针刺,血液似乎在这一瞬缓了一拍。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辩解,陈望的声音又幽幽响起:“你刚入外门时,张虎就曾在寒晶谷中欺侮于你。他甚至在刑法堂前诬告你,想置你于死地。”

这道话语像一道无形的奔雷,在余幸识海深处轰然炸响。

那是他藏得最深的一根刺,是他进入到外门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反击。

陈望怎会知晓?他究竟探到了哪一步?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翻涌而过,又被强行碾碎。

他顺势将那真实的惊悸与冰冷完美地扭曲为隐私被揭露的恐慌,迅速漫上眼眸。

“可结果呢?”他按住余幸肩头的手微微收紧,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被刑法堂押走后就杳无音信,至今生死不知。而你却安然无恙地来到了药园,站在我的面前。”

“这吃人的外门里,绵羊注定尸骨无存。能活下来的,谁不暗藏锋刃?你这样的人,耐得住寂寞,也下得去狠手,才是我真正要寻的同伴。”

“我不要只会抱怨的废物,我要的,是敢把刀捅进敌人脖子的盟友。”他拍了拍余幸的肩膀,总结道。

“单打独斗,你我皆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但若能将众人拧成一股,便是谁也不敢小觑的力量!”

“与其等着被人当作晋升之阶,一茬一茬地收割……”

他稍作停顿,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森然的笑容。

“……何不反过来,由我们来充当那收割之人?”

“我……”

余幸肩头颤抖,双目赤红,却依旧咬紧牙关不肯言语。

陈望见状,忽地冷笑一声,话锋陡转,倏然退开:“看来,你是甘心的。也对,当猪狗……总好过当死人。”

“猪狗”二字轻描淡写,却比蚀脉的丹毒更加灼魂。

余幸蓦地抬起头,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我不甘心!”

“哦?”陈望要的就是这个反应,“那么余师弟,我今日只问你一句——”

他眼中温和尽褪,话音如钟磬轰鸣,震得陋室微尘簌簌,灯焰狂舞:“你是想继续当一头砧板上待宰的牲口……”

“还是想挺直脊梁,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这句话像一粒灼烫的火星,骤然坠入余幸心底那片早已堆满硝石的荒原。

苏菀抱膝哭泣的无助;林渐居高临下如视草芥的漠然;虞洺薇绽放如毒卉的艳丽笑靥……

一幕幕在颅内闪回,一桩桩刺穿心肺。

剧烈的震颤自魂魄深处炸开,转眼之间便席卷全身。

他迎上陈望的视线,眼底迸发出被逼到悬崖绝壁后退无可退的疯狂。

“陈师兄。”余幸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所有犹豫都被眼中的光烧成灰烬,“我想做人……我不想再当牲口了!”

“你说,我要怎么做?”

此言一出,便等同是他押上的赌注,是赌上性命与未来的投名状。

看着眼前这张因激动而扭曲、焕发着狂热光彩的脸庞,陈望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那个标志性的笑容。

如春风般和煦,如天平般公允。

却也像高僧垂眸,悲悯之下,是彻骨的冰霜。

他压低声线,字字如密语敲在心上:“我已在园中联络了一批同样不甘为垫脚石的师兄弟,暗中组成了『同进会』。我等共享情报,互通有无,只为在小比之前,用我们的方式……闯出一条生路。”

下一刻,他凑到余幸耳边,气息如丝,却缠绕着引人沉沦的魔性:“而我,寻到了一条能让所有人都安然渡劫的『捷径』。”

“有些种子放在别处是绝境,可在此地却能破土绽放,开出最俏丽的花。”

“孙伯以为掌控了一切,却不知珍贵的机缘恰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由我们亲手浇灌。”

此言一出,恰如一道黑色闪电,蓦然撕裂了全部的伪装。

“明日此时,北坡废弃的药圃。你来了,便什么都明白了。”

说罢,陈望直身退后,拉开了那危险而亲密的距离。

他面向余幸,竟长揖及地,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

“言尽于此,来与不来,全在师弟一念之间。”

待他再度直起身,面上已恢复那派温润君子的模样,仿佛方才的剖白从未发生。

“只是世间的渡船终究有限。有些船一旦错过,便只能在这无边苦海永世沉沦。”

“望师弟……慎思慎决。”

随后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木门。

夜风顿时倒灌而入,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霎时一矮,几近熄灭。

待到火光挣扎着重新站稳,门外早已空无一人,唯有残响在风中低旋,逐渐融于深沉的夜色。

余幸静立原地,任由寒意浸透衣衫,将激动的余温与来客的气息一并封存。

他脸上那汹涌的狂热、痛苦的挣扎,乃至孤注一掷的疯狂,都如潮水般层层褪去,逐一剥落消散。

最终,一切情绪的波澜悉数沉淀,只余下一双吞噬了所有光线的眼眸。

“同进会?”

他缓步走到桌边,拿起那只陈望用过的粗陶杯,在指尖徐徐转动把玩。

这场戏,倒是愈发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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