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会想,那乞丐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刚残喘着一口气逃出绝境被他收留,安稳平静的生活就在眼前,可一转就遇到异族大军,随着北境三十三万余生灵的覆灭也落得个横尸街头。
薛潼那么幸福期待地跟他请婚假,他是有多期待婚后的日子?
新娘他见过,城东许家三娘子,特别温柔爱脸红。
有一次他带着薛潼巡街路过许家店铺门口,那姑娘老远看到薛潼就红着脸跑开了。
薛潼是军中遗孤,养在王府长大,与他情同手足。
他的准岳丈待他不错,说过想在薛潼和许三娘子成亲后来王府拜访,他还没来得及吩咐下人准备招待。
对,城西宋家出了命案,堂堂的士族之家居然逼死了自家的长子长媳,府衙却说他们是自己服毒自尽殉情而亡。
他们年仅八岁的幼儿状告无门,在王府面前举着血状,他打算巡完街见见那孩子。
还有学堂的操办。
曾交过他的夫子说,想借助王府的名义邀请南方的饱学之士前来交流研学,说北方的教学不如南方,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强调,教书育人是发展根本,必须要放在心上。
他有放在心上,邀请函拟好正准备晚间着信使发出。
呵,那时候觉得他好忙啊,每日到了深夜才能休息。
可是,现如今时间倒是空了,无聊到只能躺在修罗殿盯着金龙发呆,却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
其实这两千年他想得最多的是,当年还是因为他不够强吧。
只不过区区一只异族妖圣带着十万异族大军便让他力竭而亡,屠戮了北境三十三万四千六百零七口生灵。
两千年间反反复复回忆的往事蜂拥而来,美好被残暴践踏,热血浇透了白雪,玥无归只觉得脑海一阵剧痛,千疮百孔的痛直袭四肢百骸,急忙抬手撑住额头,漆黑的瞳孔又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喂喂喂……”温宴被玥无归的模样吓了一跳,急忙安抚,“他们都入轮回了,都入几十上百个轮回了。你别激动,你千万别激动啊。”
算了,不劝了,劝了也没有用。北境被屠城,就是他心里解不开的死结。
玥无归并不想听温宴废话下去,干脆地赏他一个字,“滚。”
温宴扯扯嘴角,无奈转身。
刚走两步,又听他叫他,“等会。”
温宴疑惑回头,“还有事?”
“你抽空看看她吧,我给她下了剧毒,她正在变女魃,会很痛苦。”
心软的话到了嘴边徘徊一圈又咽下。
她痛苦怪谁呢?
为什么要勾结异族屠戮北境呢?
只不过是变女魃的痛苦而已,比起被屠城、肢解分尸、抹杀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你去哪?”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也收住不该有的心疼,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忘川蒿里的执念精魄太多,需要清理,该驱逐投胎的驱逐投胎,若不然魂力散尽只会成为魄灵的食物,魄灵吞噬太多执念精魄会破坏人间道轮回的平衡,你去处理一下。”
温宴无语,“我回玄灵观一趟,你那么闲,自己处理就是,忙起来省得去折腾尘儿。要是实在懒得动,喊夙风去。”
到底师徒一场,该交代的总要交代明白,要不然他真的会来冥界找鬼伯兴师问罪。
说完,银光一闪,人已消失在修罗殿外。
玥无归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嗤笑一声,折腾她?
他倒是想。
可是,一看到她的泪眼就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他啊,还以为百年炼狱、两千年修罗后,自己心已硬如磐石,却不曾想最终还是连多看一眼都不忍。
……
人间,灵山,玄灵观。
广元子盘膝坐在道观正殿广场,双目紧闭,赤虹剑插在坚硬的石柱上。道观的所有人都趴在大殿门缝上,紧张地望着广元子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已在广场坐了两天半了,离三天期限只剩半天。依照他的性格,若半日内明尘没有回来,一定会独闯冥界要人。
即便他的道行很高,即便他是现如今世间少有的九尾狐,也不可能在闯了冥界后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几位师叔,您劝劝,您劝劝啊!”
明守生怕师父去冥界出危险,不停地推搡着前方几个头发花白的老道士,结果换得老道士好几记刀子眼,“你怎么不劝?”
明守干笑两声,“我不敢啊……”
“你不敢,我们就敢?你们是不是嫌我们死的不够快?”老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抬手照着明守明礼的脑袋就抽了过去,抽得两人龇牙咧嘴喊疼。
师兄那脾气,可吓人。
吵闹声终于烦到广元子,静坐两天半的男人眉头深深皱起,厌烦地下令,“都给我回房去!”
明礼急忙出声,“可是,师父,我们……”只是担心您……
“滚!”
还没说完,就被广元子打断,克制的怒意吓得所有人脖子一缩,你推着我,我推着你,齐刷刷地踩着小碎步一步三回头离开。
耳根子终于清净了,广元子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朝着前方望去,膝盖处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的大弟子明澈自不远处被冥火烧光植被的山门处一步步而来,转瞬间走到他的面前。没有像往昔那般唤他师父,只是微微颔首冲他点头。
广元子冷笑一声,眼睛又闭上,“还有半天。”
“嗯,来劝劝你。”冥界的那个劝不了,这个应该总能劝得了吧?
温宴沉吟片刻道,“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伤尘儿性命,他不是你想象中的恶灵,他和尘儿的前世有太多的纠葛,他不会舍得……”
“他是谁,”广元子突然将温宴的话打断,停顿片刻又补充,“你又是谁?”
“他是我冥界阴神修罗王,卫景行。至于我……”温宴拂袖转身,背对着广元子回,“我也是冥界阴神,修罗殿左殿王,温宴。”
“鬼神,修罗王,左殿王,呵呵……”广元子嘲弄地笑了出声,是嘲笑温宴,也是在嘲笑自己。
他从不曾想过,堂堂冥界鬼神会拜入他的师门,正如他不会想到他悉心教导、倾注所有心血的大弟子居然会是冥界阴神。
片刻,笑容忽地一敛,平静地说,“我要见尘儿,见完尘儿,你我师徒缘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