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瑞祥坊,细雨连绵,荣园高墙深院,檐角滴水,青瓦尽湿。
内院廊前,一名侍女正小心替主子撑伞。伞面微倾,雨珠顺着伞沿滚落,在石阶上溅起一串碎银般的光点。
伞下女子静立檐下,眉眼冷清,唇色淡薄,乌发挽成云鬟,仅坠一枚素玉簪,神情淡若寒霜。
她身着一袭深紫衣裙,衣料贴身,勾勒出修长的身姿,在细雨氤氲中更显清贵出尘。
“哒……哒……”
一阵脚步声自院门方向传来。
雨幕中,一名手持黑色油纸伞的中年男子快步而来,衣襟下缘已被溅湿,面上仍缠着药布。
他行至廊前,收伞拱手,弯身一礼:“见过大小姐。”
魏明鸢微微颔首,语气平静道:“人,可找到了?”
“回禀大小姐,在湖中寻了多日,仍未见小夫人踪影。”
魏明鸢神色未动,只淡声道:“知晓了,下去吧,此事我自会处置。”
“是。”
张桓再行一礼,退入雨幕。
侍女轻移伞柄,半遮住风雨。
魏明鸢目光微垂,转身入堂。
内堂天光从格窗透入,雨色灰白,案上账册摊开,茶盏袅袅泛着热气。
门侧小厮掀帘通传:“大小姐到了。”
魏鸿章指下翻页一顿,淡淡道:“进。”
魏明鸢上前,立于案前,声音平稳:“父亲,张桓回报,湖中寻了多日,仍未见晴姨娘踪影。”
魏鸿章头也未抬,语气淡漠:“既如此,那便不必再找了,派人去县衙走一趟,照规矩办。”
他语气如常,手下翻页未停,笔尖在账页上继续划下。
魏明鸢垂眸应声:“是。”
“苏怀谨,”
魏鸿章忽而开口,语调平淡得几乎无波,“这些日子,可还安分?”
“家丁与小环都说他安守房中,饮食起居一如往常,并无异状。”
“呵……”
魏鸿章笔尖一顿,抬眼冷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的讥意。
“他倒是过得自在,每日有人送饭,有人伺候,衣食无忧,不必操心半点府中事务,这样的日子,怕是比为父还要清闲。”
他说着,唇角微扬,却不见笑意,目光重新落在账页上,淡淡补了一句:
“不知这般悠闲,他可曾感恩过魏家半分。”
魏明鸢神情不动,只垂眸立在一旁,未作声。
魏鸿章翻过账页,又问:“那制白糖之人,可曾再露面?”
“并未。”魏明鸢答,“自那日之后,便再无音讯。”
魏鸿章放下笔,抬眼看向她,声音不急不缓:“那张有德,可问过没有?可知那人身份?”
“派人去问过了,”魏明鸢回道,“他说不知。”
“派人?”魏鸿章冷哼一声,眉宇间掠过一丝凌厉,眯眼道:“去把那张有德请进府来,我亲自问。”
魏明鸢微一迟疑,语气低缓:“父亲,这样做……是否太过了些?”
“明鸢。”
魏鸿章抬眸,神色淡淡,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你若要掌家,就要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白糖一事关乎魏家兴衰,不论是谁,只要挡在前头,就得想法子让他消失。”
魏明鸢静静聆听,神情未变,片刻后,垂眸道:“是,女儿明白,我命人去办。”
“嗯。”
魏鸿章重新提笔,淡声道:“这样才对,身为一家之主,怎能心慈手软。”
“父亲教导,女儿谨记!”
“退下吧。”
“是。”
魏明鸢行礼后转身而出。
————
清河县县衙后堂。
檐外雨声未歇,天色阴沉,堂内一片湿气。
梅县令端坐高堂,眉目凝重;张师爷立于旁侧。
堂下跪着两列人:
一侧是那日被张夫子救下之人,神情怔忪;
另一侧,是数名被缉获的刺客,手带镣铐。
一具尸身覆于白布之下,血迹顺着青砖渗开几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腥味。
梅县令沉声问:“此几人,你可认得?”
那被救之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师爷上前一步,怒其不争道:“你这人真是糊涂!这些刺客因你未死,又来行凶,大人布下罗网,方救你一命,如今真凶在前,你却缄口不言?若要讨个公道,还须你开口指认何人,好叫大人为你申冤!”
那人身躯一抖,却依旧未出声。
梅县令目光一凛:“凡有冤屈,自当明言,本县自会护你性命,你若执意沉默,便是助恶!”
堂中寂然。
只有雨声打在檐角,滴滴连成一线,似在数人心跳。
那人依旧垂首,指节紧扣衣襟,不发一语。
片刻后,梅县令缓缓叹息,眉间疲色更深,心中暗自叹息:“唉,自我披上这官袍,断案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被害者噤声,行凶者亦无供,这案……”
他话未说完,堂外忽传急促脚步声。
“禀大人……!”
一名衙役自雨中疾步而入,衣襟带水,跪倒堂前,气息未稳,抱拳道:
“外头有魏府来人传报,说其府上老爷命人入册,特来县衙备案:言其小妾晴蔻,多日前失足坠湖,连日打捞无果,生死难辨,今魏府认定凶多吉少,请衙门销户。”
魏家?小妾坠湖?
梅县令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厌意。
他正欲挥手,让人依例批销此案,一旁的张师爷却忽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大人且慢。”
梅县令微微侧首,神情疑惑。
张师爷俯身凑近,低声说道:
“大人,方才那人一听『魏家』二字,神色似有异样。”
“你的意思是,魏家?”
梅县令语气陡沉。
张师爷轻轻一点头。
闻言,梅县令垂目不语,心思翻涌。
当初张夫子推断,此人或是被灭门案的幸存者,他命人暗访全县,却未见有类似凶案报入,只得揣测其为外乡客,途中遇害。
其后又派人探查邻县,依旧一无所获。
那人再三问之不答。梅县令原打算若再无进展,便暂将此案押下,待日后再议。
岂料此时魏府突报小妾坠湖,而此人一闻“魏家”二字便神情异状。
莫非,真与魏府有关?
可魏家乃清河乡绅,怎会对一外乡人下此毒手?
莫非此人不是外客,是本县之人?
若真是灭门,为何全无风声?
抑或并非灭门,而是专为他一人而来?
若如此,他又为何噤声至今?
是顾念亲属安危,还是……此人原本为魏府做事,知晓了不该知的机密,被人灭口?
念及此处,梅县令心头骤紧,手指轻轻一颤。
窗外雨声细密如丝,顺着檐瓦滑落,滴滴连成线。
他怔然片刻,脑海中缓缓浮出一个名字。
梅县令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想要按捺心绪,却终究难平。
他俯身,压低声音,朝张师爷吩咐了几句。
张师爷听罢,神色一愣,目中闪过一丝惊疑,却未多言,只拱手应声,疾步退下。
堂中余下几人仍跪在地上,寂静无声。
梅县令立在高堂之上,目光冷冷掠过他们一圈,忽而摆手,语气森冷:
“全都压下去。”
“是!”
衙役齐声应诺,匆匆上前,将堂中之人一一带走。
堂内顿时只余雨声潺潺。梅县令缓缓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那雨丝渐稀的天色,低声道:
“天将放晴,那风一到,藏在泥里的脏水,也要被吹出来。”